她从一个噩梦里醒过来,满身都是粘咸的汗水。她站起来给自己盛了一杯水喝下去,发现窗外已是夕阳西下的情景。还是不甘心地把手机又认真确认一遍,看是不是有漏掉的未接来电。当然,那一栏里仍然是空空的,一个号码都没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说,翻到像是没有看过的地方,她想,读下去应该可以暂时心里平静下来。书里的每个字,排列整齐,规则。但是犹如被什么抽取了灵魂,她看不懂它们之间的联系,如同是散乱摆放着的符号,瘫在白纸上,没有任何气息。于是,她打开广播,音乐和广告掺杂在一起所发出的噪音好像要把耳膜戳破一样,只得又关掉它。
父亲又打来电话说母亲还是不接电话,短信也不见回复,不知她是否有也打过去过。她劝了父亲几句,许诺会继续给母亲打电话,如果知道母亲在哪里也会立刻打车接她回家。
天空不见一丝云,蓝得发亮。家里的空调又坏了,打开窗户也只有饱满热气的风吹进来,丝毫不凉爽。她给母亲又拨了十来个电话,耐着心把每一个嘟嘟声听完,最后她扔了电话在地上,听见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把冰箱里的茄子辣椒取出来,把米饭也蒸上了锅,给周末还在加班的丈夫做个简单的晚饭。切茄子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切到了食指的指甲,她安慰自己,说幸好不是手指。但这样做饭十几年了,也很久没有这样粗心了。算一算,结婚居然已经这么久了。刚结的时候,丈夫也很少加班,回家来也常常会亲热地把她揽在怀里,送个什么小礼物之类的。好像日子也就只是悄无声息地,就一晃而过。丈夫的温存也很少了,现在面对面也无非是几句工作和家长里短。
给母亲又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没有接。也许母亲是在哪个商场里闲逛,又或者在那家喧闹的餐厅里吃饭。把电话打给女儿,女儿也没有接。她上午出门的时候说是去某个同学家一起做作业。她其实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幌子,女儿最近写日记都会特意关上门,接手机也会躲在被窝里或者阳台上。可是,她想起杂志上说的,青春期的孩子还是不要逼得紧,否则容易逆反。她也是偶尔在吃饭的时候想假装随意地谈谈最近女孩们对男孩子的看法,不过女儿好像也总是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她实在唠叨。女儿出门的时候,她看到她又是画着黑眼圈,涂了厚厚的粉在脸上,露着背和发育还不完全的半个胸,踩着糖果色的高跟鞋。她想阻止,说一个中学生这样打扮不合适,可是她觉得有些累了,她从昨晚就一直头疼,所以就放了她出去,只是嘱咐她晚饭前要回来。
她仰面躺在床上,疼从左边的头颅好像是点燃的一团火燃烧到脸上。她揉太阳穴,颈椎,这些平时有点用的地方,也未见一点效果。如同山谷里的回音,她手指揉捏,敲打,都是离疼痛的发源处遥远而空洞。汗水从额头和腋下渗出来,背也和衣服沾黏在一起。
算好米饭已经好了,她爬起来,把菜又炒好。她喝了点水,听到水从喉咙里滚落到胃里,而窗外寂静得只有热气翻腾的声音。她觉得母亲应该逛完了街、吃完了饭,就算是看了电影,唱了卡拉ok,应该也是可以能听到手机来电的时候了吧。
电话里仍然只有嘟嘟声。她突然觉得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响,是遥不可及的。那边如同是一个无底的山洞,也许也有着出口,是一片平静的大海,是午夜里看不见手指的漆黑的大海。她换掉睡衣,找了条连衣裙套上就出门了。手里紧紧握着手机。
柏油马路和太阳之间是银灰色的一层薄雾,什么都明晃晃的。她脑海里不断涌现出那片海洋。究竟有没有海鸟或者什么海洋的动物出现,她不知道。只是觉得那样的海水和同样是漆黑的天空应该是连在一起的,水面上没有丝毫的波纹和响声,静谧得如同一面镜子。她想象着自己走在这样光滑的镜面上,大约有漆黑的自己的倒影,可是看不见,也听不到声音。每走一步,要万分小心谨慎。当然,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毕竟,是镜面上。但是她想,镜面上要比冬天的冰面上一定滑了许多。
给母亲打过去还是没有接听。她把手机握紧在手心里,那上面也粘了汗水,屏幕上有点花了。父亲说母亲是因为他在外面和朋友应酬生了气。她想母亲赌气出门应该也远不单单为了这样的小事。母亲常打电话说父亲在家常心不在焉的,连话都懒得和她说。而父亲也打电话抱怨讲都老夫老妻了还哪有那么多话可说的,母亲也应该多出去找老同事或老同学出门散散心才是。
她想象着自己继续在镜面上行走。为了保持平衡,她是不是应该把两条手臂都抬起来,就像是电视上那些走钢索的人一样,大概摇摇晃晃地就能走过去。可是海也一定是一望无际的,怎么可能一会就走到对岸。自己的倒影如果是在月亮下会不会就能清晰起来呢。却怎么想都想不出有月光的样子,仍旧是漆黑的海面。
从左边头颅扩散开的头疼,像是张开大嘴的野兽。
汗湿透了衣服后背的地方,她感觉手臂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血液是湍急的河流,从心脏压出去到手掌心。那里有她听不见声响的手机。
又想起来前两天收过的一条短信,一个陌生的女人发来的,说哥在她那里,喝醉了就先休息着,嫂子你不要着急。那天丈夫确实没有回家,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也只是略微地敷衍了几句。她当时也没有再问,问得多了丈夫反倒会嫌她啰嗦。
如果从镜面上滑下去,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她继续给母亲打电话。
她想她不会在镜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了,她停下来,天和水仍然没有变化,又像是融合在一起,漆黑一团,她只是里面最渺小的一种物质。她的头痛如同轰轰作响的生产车间,她也不得不停下她的脚步。汗从额头上滴落在路上,她觉得眼睛干涩得没有任何眼泪可以用来滋润。她今年已经四十二了,她看到一个走在黑色镜面上行走的自己。
也许她可以现在就去火车站买一张票,随便去哪里的票,她其实可以比母亲更决断,比起母亲在这个城市里不知哪里在赌气闲逛,她可以直接走了不再回来。
她想,也没有什么需要回去取的,什么都可以扔下不管,只要她离开这里。也许,她的丈夫、女儿还有父母,并不需要她。她其实没有什么可以眷恋的。
那个空洞的对面的世界,是漆黑的,就算是把她吸进去,也不会有什么更坏的结果了。她应该现在就去买张车票。
她突然觉得这个想法真的可以付诸行动。她的钱包里装着一张银行卡,大约可以支撑她几个月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到达目的地找一份简单的工作,然后租一个小小的房间,像少女一样刷了粉红色墙壁的房间。至于房间里的陈设,她要有铺有很多花朵图案的桌布和床单,原木的桌椅,有没有电视都无所谓,但是要有一个巨大的书架,要有能放在床前的写字台。她不是少年的时候梦想过成为一个作家吗?一种充溢每个细胞的激动像是划过身体的电流,她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上扬起来,手指也微微颤抖。
她曾今旅行经过的不是有处让她心动的地方吗。那里有漂亮的旧式建筑,在每家的房前有一条宽宽的河流过。她还记得有穿了刺绣白衫的女孩坐在竹椅上翻着小说,那是大约只有一秒的画面出现在她的眼前,但是现在怎么就那么清晰,她是不是也可以散下她的长发,坐在那样的场景里悠闲地吹着凉风。
她必须赶快去买火车票,否则就买不上今天的票了,可能明天、后天的车票都卖完了。她一定要去那个地方,她可以什么都重新开始。她也许可以到附近的小学碰碰运气,看是不是招代课老师。不过如果哪家超市小店需要收银员,她也能干。她可以每天过简朴的生活,只要是崭新的。她本来就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奢望,就算是粗茶淡饭,最朴素的衣服,她也可以每天开开心心的。
她好像看到那个小镇在向她挥手了,它是那样地欢迎她,热切地期望她能够立刻奔赴,等候她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也许,她还可以再爱上一个人,或者又会再有一个人爱上她。那个人会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就算是岁月无情,他也深爱她那经历过沧桑的面庞。他的声音是温柔而婉转的,低沉又有磁性。他的眼睛里写满对她的迷恋,清澈而动人。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深情得像每一本年少时读过的小说里的男主角,宣告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
她觉得她自己刚才还似灌满铅的双腿,能够步子越迈越大,现在已经可以跑起来了。头疼已经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头脑清醒,浑身清爽。她能够就这样一路跑到火车站去。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将她羁绊。
手机,却突然响了。 |